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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著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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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著眼

紫鵑心想東府的齷齪,惜春大約也有耳聞,畢竟她身邊的丫鬟仆婦,哪個又不是那邊的人?她又性情孤介,有那麽個反應也是常情。但這些話也不合說與黛玉,她便又尋出些別的由頭解釋道:“四姑娘出生,才半年大太太就過世了,後頭大老爺又出了家,打小養在老太太跟前,與那邊少了走動,不免生疏了些。”

聽是如此,黛玉雖不能十分體味,但也不好多說什麽,只得道:“原是至親,卻生疏了,倒也可惜。”

“這也是個人的緣法了,旁人竟不好多說的。”紫鵑瞧著黛玉鬢角發絲微微有些散了,想是迎春她們過來,黛玉起身時有些匆忙,便取來篦子,與她抿了抿頭發。

黛玉偏頭與她梳理,口裏嘆道:“往日還不覺得,現下想一想,素日裏確是不曾聽四妹妹提東府的事,大約也有些我們不知的緣故。往後在她跟前,竟還是少提兩句才是。”

話雖如此,她心裏仍舊有些悶悶的,一時想著:四妹妹父兄近在身側,卻生疏至此。我與爹爹,雖是兩廂牽掛,偏是一南一北遠隔千裏。這世間事,果真是不如意者常□□。

念著這些個事,她面上不免顯出些郁郁之色。

紫鵑回頭一看,立時尋了個由頭打岔兒:“方才我出去散散,正碰見鴛鴦姐姐,便與她一道說些閑話。旁的也還罷了,聽說東府小蓉大奶奶病了,說著不是急癥,卻似乎有些不大好呢。”

黛玉雖是初來,也只見過秦可卿兩回,然則她那麽個容貌性情,著實使人憐愛,自然記得分明。如今聽說她病了,不由放下雜念,且問緣故。

“好似是尤大奶奶說與老太太、太太的,想討個好大夫來。偏那麽些大夫過去,有說是這個病,有說是那個病,有說不妨礙的,又有說怕熬不過年去的。”紫鵑想著後頭鴛鴦說的那些話,又瞧著黛玉有些聽住了,心下念頭轉動,口裏慢慢著道:“紛紛雜雜的沒個定論。後頭幾個大夫要斟酌方子,也是看人臉色行事的,吃了兩日竟也不中用。”

“唉,我只說姑蘇那裏如此,沒想著京都之地,也是一般。”黛玉眉尖微微一顫,眼圈兒有些發紅,卻是觸動舊情,想到了昔年母親亡故的事:“當初娘親病重,何嘗不是延請百醫,後頭還是……”

說到這裏,她已是淚光點點,嗚咽起來,哪裏還說的下去。

紫鵑忙取了帕子與她拭淚,一面勸慰,一面又細細思量,見著她略略好些了,才說了兩句話:“素日的大夫,也就用在小病上,忽得遇上大癥候,哪能立時尋出好大夫來!這原該早做準備才好。”

“哪有那麽容易。”黛玉哭了一場,人便有些綿軟,慢慢著道:“這大夫雖只兩字,卻是各有所長的。便譬如宮內的太醫院,也分門別類的,自有大方脈、小方脈、外科、眼科、口齒幾處,內裏還有些小類。又有長於針灸的,善於診脈的,也是不一而足。你瞧瞧,這要不對癥,或是恰碰到了短處,再是個好大夫,又有何用?何況還有許多庸醫,越發難起來。”

她說得精細,又是世情,迥然與平日不同,紫鵑不免有些聽呆住,半日才回過神來,因道:“姑娘說得這些,豈不是更該早些籌劃的緣故?”

只這一句,倒將黛玉問住了。她秉性裏便有一股纏綿悲涼之意,雖能看透千人萬事,卻多著眼險峻艱難處,少有迎難而上的心志。或有必要為之的人事,雖也能竭心盡力,她心裏卻實不報多少希冀的。

這便是所謂天性喜散不喜聚。

然而,人有七情六欲,哪裏又能真個如此。

由此,雖是兩句似乎不打緊的話,黛玉卻著實心內有感,垂頭想了半日,才嘆道:“你說的是。我舊日只說天數所限,人力有窮。可要沒竭盡人力,全想著天數兩字,那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。”

見黛玉這麽說,紫鵑心裏一喜,口裏卻道:“姑娘說得也太過了,哪裏就到了這地步,不過各人瞧得不一樣罷了。便譬如小蓉大奶奶,若說往日沒個預備,倒也未必,我瞧著與老太太診脈的太醫他們就不錯。只是沒料著她年紀輕輕,竟忽而病了。”

“那也是應了你的話,沒早作預備罷。”黛玉搖搖頭,道:“現在想來,越是無有病癥的,忽而來了,才是棘手。若是似老太太年老,或是我這般多病,上下人等也經心些,自己又善加保養,反倒好些兒。”

紫鵑一笑,因道:“可不是,這府裏早晚晨昏定省,老太太略有一點兒不自在,老爺太太奶奶便立時留心,上下誰個不知。這也是至親的好處。”

這話一說,黛玉神色微變,半晌方道:“你說的是。”這一句話過後,她便不再言語,目光卻落在那放書信的匣子上,又伸手慢慢摩挲了一陣,才收斂了神思。

見她這麽個形容,紫鵑便知自己想要黛玉書信,使林如海早些問下大夫這一件事,大約是沒問題了。黛玉母親早亡,又無兄弟,至親裏只老父一人,又遠在江南,自是時時牽掛憂慮的。何況生病這樣的事,原是人在世間免不了的,略提兩句也是常情。

雖說這一番布置,未必中用。但沒有什麽風險,不過說兩句閑話的事,能安排一點,就安排一點,或許就有用了呢。這世間多少事,都是從微末做起來的。

不過,既然已經安排了下來,紫鵑也不想黛玉再多思多慮,左右看一看,見著時辰差不離了,便忙道:“姑娘,過會兒老太太那裏就要擺飯了,竟梳洗梳洗罷。”

黛玉方才傷心流淚,又有迎春三人探望,便略有些憔悴模樣兒。現要往賈母那裏去,自要洗漱遮掩一番的。

“我倒忘了這個。”黛玉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,又往鏡中瞧了瞧,見雙眼不過微微紅腫,並不顯眼,也松了一口氣,因道:“那熱巾帕來與我敷一敷,倒還罷了。”

紫鵑答應一聲,自去吩咐小丫鬟,一時梳洗罷了,又略略妝飾了,倒與平日無甚不同。待得到了賈母正房中,聽琥珀言語,說是賈母這會兒又有些歇晌兒,黛玉便往寶玉屋中過去,意欲尋他說話兒。

誰知寶釵也在那裏坐著,見她來了,笑著起身相迎:“林妹妹來了。”

黛玉腳步微頓,面上卻半點不顯,只抿著唇斜一眼寶玉,就走到寶釵近前,笑道:“姐姐也在這兒。”寶釵便道:“我才從太太那邊過來的。”說著,便拉黛玉坐下,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私密話兒。

寶玉見她們姊妹親近,也挪到近前來,一面吩咐沏好茶來,一面笑道:“偏你們好,倒把我丟在一邊。”黛玉便啐道:“又渾說什麽。”

三人坐到一處,便尋出些閑事言語。一時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姊妹也來了,兩廂裏越發熱鬧,倒似下了帖子似的。寶玉也不顧旁的什麽,忙命人取來細點水果,倒真湊出一個局來。

紫鵑立在邊上,瞧著眼前花團錦簇,或是打趣,或是閑談,或是喚丫鬟,或是吃茶,十分熱鬧,心裏不免有些感慨。但她深知這些情緒不能顯出來,躲在後頭傷懷一時,便忙尋了旁事來派遣心緒。

只是此時也無有旁事,看來看去,她的目光便落在薛寶釵身上。

說來,薛寶釵在紅樓中當真是個薛定諤的存在。若說她的好,自能尋出千百條,若說不好,也能尋出千百條。便譬如她於寶黛愛情中,有著金玉良緣,有紅麝香串,又常探望多督促的日常,實在不能說尋常。但要說真的有意,似寶玉這樣厭棄經濟仕途,甚至說出釣名沽譽、國賊祿鬼這樣的人,實不能入寶釵的眼。

紅樓前面故意不寫金玉,只隱隱帶出一點。便譬如現在這樣,凡兩人獨處,不是黛玉來了,便是旁人來了。偏後面又缺失,不知就裏,更是一團迷糊。

只是,從前還罷了,現在她身處其中,倒真覺得黛玉在金麒麟一件事上,有一句話說得妙:‘他在別的上還有限,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。’

薛姨媽說月老時,比出許多話,道是千裏姻緣一線牽。又有薛蟠,說著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。一人是親娘,一人是親兄弟,他們口裏說著的,薛寶釵心裏怎麽能沒個影子?多留心寶玉的緣故,在送冷香丸,說金玉良緣的和尚道人身上,可不是有頭有尾的。

黛玉生性敏感,又事關寶玉,體味出那麽一點滋味兒,不免在言行上顯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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